第六十章 暗室悬危光(第1页)
狭窄陡峭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盘旋向上,吞噬着身后街道上的一切喧嚣。浓重的灰尘味、陈年木料腐朽的气味,以及某种说不清的、类似于干涸墨水和廉价浆糊混合的酸腐气息,充斥着鼻腔。每向上一步,木板都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坍塌。
苏云岫紧跟着江砚舟几乎融入黑暗的背影,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攀爬的吃力,而是因为方才街头那惊魂一瞥——陈默群那双毒蛇般骤然锁定她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针,深深扎入脑海,带来挥之不去的寒意。肩上的电台沉重依旧,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提醒她任务的艰巨和行踪暴露的巨大风险。
终于,梯级到了尽头。一扇低矮的、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挡在面前。江砚舟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身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息凝神,仔细倾听了足足有半分钟。门外死寂,只有楼下极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无限距离拉长扭曲的市井噪音。
他这才伸出左手,用一种特定的、轻重不一的节奏,极轻地叩响了门板。三长两短,停顿,再一长。
门内立刻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极近处挪开了脚步。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等待,仿佛门内外的人都在进行着无声的确认。
终于,“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响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眼睛在缝隙后警惕地扫视,看到江砚舟的脸,那警惕才稍稍褪去,转为一种深重的忧虑。
门迅速打开一道刚可容人通过的缝隙,沈曼笙苍白而焦急的脸庞出现在后面。“快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迅速侧身挤入。门在他们身后立刻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干脆,仿佛将外界的一切危险暂时隔绝。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松节油、某种化学药水、以及久不通风的沉闷空气混合的味道。眼前是一个极度逼仄的空间,与其说是阁楼,不如说是一个利用屋顶斜坡和废弃烟道勉强隔出来的三角形夹层。最高处勉强可容人站立,大部分区域都需要弯腰甚至匍匐。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里一盏用旧罐头瓶改造成的、火苗如豆的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杂乱堆放的阴影投在倾斜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
这里堆满了各种难以名状的杂物:破损的画框、卷起的泛黄图纸、一摞摞字迹模糊的旧书报、几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化学试剂瓶,以及一个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空间的、巨大而笨重的老式手工印刷机。这里显然是沈曼笙利用其记者身份经营的、无数个秘密据点之一,一个隐藏在闹市屋顶之上的、充满危险气息的临时避难所和宣传品制作点。
“怎么样?得手了吗?有没有人受伤?”沈曼笙急促地问道,目光飞快地扫过略显狼狈的两人,最后落在苏云岫肩上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东西拿到了。”江砚舟言简意赅,将肩上另一个旧皮箱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迅速移动到那个唯一能称得上窗户的、被木板钉死只留几条缝隙的气窗旁,透过缝隙向外谨慎观察。“但可能震坏了,启动不了。外面情况怎么样?”
“全乱套了!”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愤怒,“你们刚进来不到十分钟,下面街口就彻底堵死了!抢米的、砸店的、警察开枪镇压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现在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军警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暴乱分子’!”她看了一眼苏云岫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连忙接过她肩上的帆布包,入手猛地一沉,“快坐下歇歇,喝口水。”她从一个暖瓶里倒出半杯温水,递给苏云岫。
苏云岫接过杯子,指尖冰凉,温水入喉,才感觉几乎要冒烟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些。她靠着堆放的旧书报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陈默群,”江砚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冰冷没有起伏,“我们可能被他看到了。”
“什么?!”沈曼笙正在检查帆布包的手猛地一抖,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在……在哪里?”
“就在下面路口,他的车被乱民堵住了。”苏云岫低声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应该没看清正脸,但……不确定。”她想起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心底寒意更盛。
沈曼笙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担忧:“麻烦了……‘毒蜂’一旦嗅到气味,绝不会轻易放手。这里……这里恐怕也不能久留了。”她焦虑地看了一眼那扇单薄的门板,仿佛它能被随时撞开。
“钱老和程岩呢?”江砚舟问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观察缝。
“钱老出去打探消息和弄点吃的,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回来了。程岩……”沈曼笙看了一眼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闹钟,指针指向深夜十一点,“他在你们去司令部后,按计划去搞车了,准备接应撤退,但到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也联系不上。刚才外面的乱子那么大,我担心……”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用石子敲击下水管道的声音!
三下,停顿,再一下。
是自己人!钱益民回来了!
沈曼笙立刻松了口气,快步走到房间另一侧,俯身在一个堆满废铜烂铁的角落摸索了一下,猛地向下一拉——地板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一股更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下方涌出。这是一条通往隔壁建筑物阁楼的紧急通道!
很快,钱益民那枯瘦佝偻的身影极其吃力地从下面爬了上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风和更浓重的烟尘味。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锐利,一上来就立刻将暗门复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七爷,苏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他看到江砚舟和苏云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外面彻底翻天了!警备司令部那边枪声响得像爆豆,这边闸北又闹抢米风潮,死了不少人!军警现在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几处设了卡子,搜查得极严,带着箱子的尤其盘问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帆布包上:“东西……到手了?”
“嗯,但可能坏了。”江砚舟言简意赅,“程岩那边有消息吗?”
钱益民摇了摇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没有。按计划,他应该在下个路口等信号,但我刚才绕过去看了,没人,也没留下任何标记。怕是……被刚才的乱子耽搁了,或者……出了别的岔子。”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程岩脾气火爆,身手虽好,但在这种全城戒严、高度混乱的局面下,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先看看东西。”江砚舟走到帆布包前蹲下。沈曼笙连忙将煤油灯拿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