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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危旌望曙天(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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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轿车如同一尾受伤却凶悍的鱼,在上海市区最后残存的、尚未被彻底卷入抢米风暴的狭窄脉络中疯狂穿梭。沈曼笙将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身在剧烈的颠簸和急转弯中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破碎的后窗玻璃灌入猛烈的、带着硝烟和寒意的夜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苏云岫瘫软在后座,身体因之前的药物、惊吓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地颤抖,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左肩的旧伤在方才的奔逃和颠簸中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哼。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身旁的江砚舟身上移开。

他半倚在座椅里,脸色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明灭不定的路灯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唇色甚至有些发绀。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额角鬓发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他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胸腔的起伏似乎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藏青色布褂的右肩部位,颜色明显深于其他地方,并且那深色还在极其缓慢地、却不容忽视地向外晕染、扩大——那是旧伤崩裂涌出的鲜血,混杂着之前厮杀中沾染的敌人的血污。

他伤得很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为了救她,他显然是强行压榨了所有潜力,从某个藏身之处不顾一切地杀出,强行突袭了陈默群戒备森严的巢穴。这其中的风险与艰难,苏云岫甚至不敢细想。每一次身体的颠簸,看到他因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痛楚、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淹没。

“甩掉了吗?”沈曼笙的声音从前座传来,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盯着后视镜,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

江砚舟猛地睁开眼,即便是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那眼神深处的锐利和冷静也未曾完全消散。他艰难地侧过头,透过破碎的后窗向后望去。夜色深沉,街巷错综复杂,暂时看不到明显的追兵灯光或听到迫近的引擎声。

“暂时……没有。”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带着剧烈的喘息,“但不能……掉以轻心。陈默群……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动用……所有力量……掘地三尺……”

“我们去哪儿?”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助。原来的据点必然暴露,钱益民牺牲,程岩重伤隐匿,可靠的联络点大多在风暴中中断,偌大的上海滩,此刻仿佛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而他们就是网中挣扎的鱼。

江砚舟闭目喘息了片刻,似乎在与剧痛和眩晕抗争,也在飞速思考。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报出了一个地址:“中正中路……明德里……17号……后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耗尽全力。

沈曼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化为决断。她没有多问,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入一条更窄的弄堂。“明德里”是法租界边缘一个颇为特殊的区域,那里混杂着不少没落的白俄贵族、犹太难民和一些身份暧昧的异国人士,情况复杂,管理相对松散,确实是藏身的可能选择之一。但那里也同样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苏云岫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心中却是一动。这地址……似乎有些耳熟……但她此刻头脑昏沉,无法清晰思考。

轿车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又穿行了近二十分钟,沈曼笙凭借高超的车技和对城市的熟悉,几次看似无意的绕行和停顿,最终确认暂时甩掉了可能的尾巴后,才缓缓驶入一条异常安静、两旁种着高大法国梧桐的小街。梧桐树叶早已凋零大半,枯枝在夜色中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

车子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铁皮后门前停下。门牌号码被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

“到了。”沈曼笙熄了火,疲惫地靠向椅背,短短一刻钟的亡命驾驶,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警惕地四下观察良久,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率先下车,动作轻捷地走到那扇绿铁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锈迹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

门内一片死寂。

沈曼笙耐心等待,又重复了一次暗号。

过了足有一分钟,就在苏云岫的心再次提起时,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插销被拔开。紧接着,铁门向内打开一条窄缝,一双警惕的、湛蓝色的眼睛在门缝后闪烁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门外的沈曼笙,又飞快地扫过停着的车和车内的情况。

沈曼笙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发音有些生硬的法语,夹杂着几个俄语单词。

门缝后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将门开大了一些,足够一人通过。一个穿着臃肿的深色家居袍、头发花白微卷、身材高大的白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脸上带着戒备和一丝怜悯交织的复杂神情,对着沈曼笙点了点头,又示意了一下车子。

沈曼笙立刻返回车边,拉开后车门:“七爷,云岫,快!安全!”

江砚舟深吸一口气,试图自己支撑着下车,但身体刚一移动,便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险些栽倒。

“别动!”苏云岫失声喊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抢先一步挣扎着下车,不顾自己左肩的剧痛和依旧发软的双腿,用肩膀顶住他未受伤的左侧臂膀,奋力将他支撑起来。他的体重大部分压在她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撑住。

沈曼笙也立刻过来搀扶住另一侧。

那白俄老妇人见状,眉头紧皱,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抱怨,但还是快步上前帮忙。三人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江砚舟搀扶进了那扇绿色的铁门。

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插销再次落下,发出一声轻响,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喧嚣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堆满杂物的后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烤面包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老妇人引着他们,穿过院子,推开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木门,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仅容一人通行的室内走廊。走廊两侧墙壁斑驳,贴着早已发黄卷边的异国风景画,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响声。

老妇人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挂着深色帘子的房门前停下,用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一些,但家具陈旧,风格混杂,带着浓厚的异域气息和一种时光停滞的落寞感。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实实地拉着,挡住了所有光线。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壁炉台上放着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勉强照亮一隅。

三人将江砚舟小心地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宽大旧沙发上。一脱离支撑,他立刻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呼吸愈发急促困难,脸色白得透明,右肩处的血迹已经晕染得更加刺眼。

“Maria夫人,拜托,热水,干净的布,还有……您之前备着的那些药粉,请快一些!”沈曼笙急促地用夹杂着外语的汉语对那老妇人说道,语气焦急。

老妇人Maria看了看江砚舟惨烈的伤势,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重。

沈曼笙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江砚舟染血的布褂。当那层层被血浸透、甚至有些粘连皮肉的布料被揭开时,苏云岫倒抽了一口冷气,泪水瞬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左肩胛下那道旧伤彻底崩裂开来,皮肉外翻,颜色深褐发黑,边缘肿胀不堪,不断有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从深处汩汩渗出,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茬!而周围还有不少新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今夜激烈搏杀所致。伤势之重,远超她之前的想象。他竟是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拼杀,将她从魔窟中硬生生抢了出来!

“得立刻清创止血……不然……”沈曼笙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苏云岫,“云岫,还能撑住吗?帮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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