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心垣崩雪暖(第1页)
时间在地下储藏室里失去了固有的刻度,唯有马灯灯焰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三人或沉重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标记着光阴的流逝。窗外偶有遥远模糊的市声渗入,也像是隔着一层浓稠的油脂,沉闷而不真切。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也是风暴眼中短暂而脆弱的宁静孤岛。
江砚舟在药力与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再次陷入昏睡。但与之前高烧惊厥、痛苦挣扎不同,这次的睡眠显得深沉了许多。滚烫的体温在盘尼西林和磺胺的强大作用下,正一点点褪去那骇人的热度。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未见多少红润,但紧蹙的眉宇稍稍舒展,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不再是那种扯着肺叶的急促嘶哑。
苏云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用沈曼笙重新拧来的、冰凉的湿布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轻拭他额角、颈间不断渗出的虚汗。那汗水不再烫手,渐渐变得温凉,这细微的变化,于她而言,却不啻于天籁。她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目光凝在他的睡颜上,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未及散尽的余悸,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汹涌而黏稠的情感。
沈曼笙在一旁默默整理着所剩无几的物资------几块硬如砖石的黑面包、一小壶凉开水、那珍贵的药瓶与锡盒。她的动作轻悄,尽量不打扰这片刻的安宁,目光偶尔掠过苏云岫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与忧虑。她将Maria夫人给的那点俄式药粉也小心收好,聊胜于无。
“曼笙姐,”苏云岫忽然低声开口,目光仍未离开江砚舟,“外面……一点消息都探不到吗?”她的声音带着一夜奔波的沙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沈曼笙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出入口只能从内部开,外面完全封死。我们现在……就是聋子和瞎子。”她叹了口气,“而且,现在全城戒严,金圆券刚推行,市面上乱得像一锅滚粥,军警特务都像红了眼的疯狗,冒然出去探查,太危险了。”她看了一眼江砚舟,“眼下,七爷的伤最要紧。我们必须等他情况再稳定些,再做打算。”
苏云岫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沈曼笙说的是事实。可这种与世隔绝的被动等待,如同置身于一口正在缓缓收紧的棺材,令人窒息。陈默群的阴影、钱益民牺牲的惨状、程岩下落不明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越收越紧。
她下意识地伸手,再次探了探江砚舟的额头。温度确实又降下去一些,指尖传来令人心安的正常温热。她微微松了口气,正想收回手,指尖却无意间擦过他干燥起皮的唇角。
这一触,如同微弱的电流,让她心尖微微一颤。昨夜那不顾一切、以口渡药的画面猛地撞回脑海,唇瓣相贴时那滚烫而柔软的触感、他微弱吞咽时喉结的滚动、还有那弥漫在彼此呼吸间的苦涩药味……所有的细节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灼烧着她的脸颊和耳根。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跳骤然失序,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的脸,仿佛做了什么极不得体、极羞耻的事情。
然而,那只缩回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温热而略带薄茧的大手轻轻握住。
苏云岫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
只见江砚舟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不再有高烧时的涣散迷茫,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但那深邃之中,却褪去了惯有的冰冷与锋锐,浸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柔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看得苏云岫心慌意乱,几乎要溺毙其中。
“七爷……您、您醒了?”她声音细若蚊蚋,试图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着,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辛苦你了。”他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的眼眶、苍白的脸色、沾着灰尘血迹的衣襟,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眸色更深了几分。
那枚翡翠耳钉……他虽未亲眼所见,但能换来这救命的盘尼西林,其价值可想而知。那或许是她与过去唯一的、最珍贵的牵绊了。为了他,她毫不犹豫地舍了出去。这份沉甸甸的情意,远超上下级的范畴,更非简单的战友之情所能涵盖。
胸腔里涌动着澎湃的情绪,感激、愧疚、疼惜,还有更多他自己也辨不分明的东西,最终只化作这干涩的一句“辛苦你了”。
苏云岫摇了摇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盈满眼眶:“不辛苦……只要您能好起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所有的坚强和勇敢,在他清醒而柔和的目光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后怕和难以言说的依赖。
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江砚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见过她许多样子------76号初训时的恐惧绝望,百乐门初遇时的伪装风情,松鹤轩圈禁时的彷徨煎熬,发现“孤星”符号时的震撼颠覆,撞翻毒茶时的决绝惨烈,乃至昨夜深入虎穴换药时的孤勇疯狂……却从未见过她如眼前这般,褪去了所有保护色,只剩下全然的脆弱与信赖,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这种全然不设防的依赖,比任何尖锐的武器更具穿透力,瞬间击溃了他心防最深处冰封的壁垒。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这是一个超越所有界限的、带着明确安抚意味的亲密动作。
苏云岫感受到那细微的摩挲,身体轻轻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绷紧、缠绕。地下室里昏暗而安静,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马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堆满故纸的墙壁上,模糊地融在一起。
沈曼笙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阶梯口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仿佛在研究那锈死的门锁,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那耳钉,”良久,江砚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是你母亲留下的?”
苏云岫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轻轻点了点头:“嗯……最后一件了……”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我会替你找回来。”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坚定,一字一句,如同立誓,“一定。”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猛然冲垮了苏云岫心中最后一道堤防。她一直强压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不是为了那枚或许再也找不回的耳钉,而是为他这句话里蕴含的、远超物品本身价值的郑重承诺与深切懂得。
他懂她的割舍,疼惜她的失去,并承诺为她寻回。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七爷……”她泣不成声,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我……我……”
她想说些什么,想说她不怕失去耳钉,只怕失去他;想说不必冒险去找,人活着就好;想说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平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混乱得不成句子,只剩破碎的哽咽。
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江砚舟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和全然的信赖彻底融化。他从未允许自己与任何人产生如此深刻的情感羁绊,乱世浮萍,生死无常,任何软肋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冷却了所有不必要的温度和牵绊。
可偏偏是她,这个身世飘零、被命运残酷捉弄、却又在泥泞中挣扎着开出坚韧之花的女子,一次次撞进他严防死守的世界里。从最初的怀疑利用,到后来的试探欣赏,再到生死关头的倾力相护,直至此刻……那积攒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地下奔突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桎梏,汹涌而出。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因虚弱而动作略显迟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珠。指尖触及她细腻却冰凉的肌肤,那触感让他心头悸动,动作越发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别哭……”他的声音沙哑,却浸透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语调,“云岫……”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自然地唤她的名字,不是“白露”,不是“苏小姐”,而是“云岫”。这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与缱绻,重重砸在苏云岫的心湖上,漾开滔天巨浪。
她猛地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因疲惫和紧张出现了幻听。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愫------有硝烟散尽后的疲惫,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她孤勇之举的疼惜,更有一种不再掩饰的、赤裸而滚烫的……倾慕。
“有些话,”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却又异常清晰,“我本以为,此生都不会说,也不该说。前路太黑,血雨腥风,生死难料……我怕给不起承诺,更怕……成了你的负累和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