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第2页)
坤宁宫内,马皇后斜倚在南窗下的胡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床半旧的云雁纹锦被,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是两团淡淡的青影。
显然,这几日,她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仪儿来了。”
瞧见徐仪进来,马皇后还是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快坐,你这孩子,脸都热红了,外头日头大吧?”
徐仪却不敢落座,先躬身向着马皇后身前的朱元璋行礼,姿态恭谨:“父皇,母后。儿媳无碍,倒是母后,近日暑气未消,您要多加珍重身体,莫要劳神太过。”徐仪的声音温婉柔顺,她顺势接过宫女递上的茶,亲手奉给马皇后。
朱元璋身着赭黄常服,想是刚下朝便直接过来了。他面色沉静,不露喜怒,只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
随即转向马皇后,语气略缓:“正好饿了,传膳罢。老四家的也一道吃些。”
不多时,午膳呈上,菜品很简单,一盘清炒时蔬,一碗枸杞煨鸡汤,几样粗粮饽饽,还有一小盘清蒸鱼,虽无山珍海味,却清淡中见滋养,简朴里藏精细。
徐仪神色从容,执箸布菜,她先用银箸夹了一块去了刺的鱼腹肉放进朱元璋碗里,又为马皇后盛了半碗温热的鸡汤。
朱元璋没动几筷子,便放下了。他看着徐仪,语气倒还算平和:“你也坐下一起吃罢。”
徐仪谢恩后,在下首坐了。一时间,殿内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咱听说,你近来跟老二家的走得挺近?”朱元璋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是向平静的湖面丢了一块石头,让许以登时紧张起来。
马皇后闻言,关切地看了徐仪一眼。
徐仪搁下筷子,起身回话:“回父皇,确有此事。”
“哦?”朱元璋眉峰微动,“你与她一个元人,能有何话说?”
“父皇明鉴,”徐仪垂眸,声线清晰沉稳,“儿臣身为燕王妃,日后自当随夫君同赴边塞,辅佐王爷,靖安北疆。”
“北平乃前元旧都,前元遗风尚存,更有不少蒙古裔的官吏百姓。语言不通,习俗各异,恐为日后治理之隐患。”
“二嫂出身蒙古贵胄,于蒙语蒙文、塞外风物,知之甚详。儿臣与他往来,不过是想向他请益,学一些蒙地语言,了解一番他们的习俗好恶。《礼记》有云:‘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今父皇怀柔天下,儿臣亦当体察圣心,早作预备。他日身至北平,方能辅佐四郎,安抚一方百姓,而不至因不谙其俗、不知其禁,举措失当,贻误了朝廷大事。”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个即将去往北方的王妃,提前学习当地‘外语’,熟悉民情,实在是再稳妥不过的准备。
“用心是好的。”朱元璋脸上的肌肉微微松动了一下,但随即话锋转厉:“可你这份用心,落到别人眼里,却让人心存芥蒂。老三就对你大不痛快,觉得你与她私下过从甚密,定是受了蛊惑,才会对同为宗亲的晋王妃,起了歹心。”
这话说的很严重,徐仪心中一凛,却不急着拜倒,而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这全是儿媳的疏忽。儿媳只想着为王爷分忧,却未曾察觉,竟有宵小之辈,欲借此事在暗中搬弄是非,离间我天家骨肉亲情。”
她这才俯身一拜,语气恳切,“此事是儿媳思虑不周,儿媳回头就去向三哥赔罪,定会与三哥解释清楚,绝不让奸佞小人得逞,使兄弟因此事生分。儿臣也定会查明,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暗施诡计,构陷儿臣,构陷王爷,意图挑起亲王失和,动摇我大明国本。”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坐着,帝王的威压却如山一般压了下来:“你既言有人离间,那咱,又该如何信你便是那蒙冤之人?”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马皇后都皱紧了眉头,想开口,却又被朱元璋一个眼神止住了。
徐仪却在这迫人的压力下,缓缓开口:“父皇,您该信的不是儿臣,而是您自己。”
“您分封诸子为王,令其各守一方,互为犄角,为的是屏藩帝室,拱卫大明江山。”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重:“倘若藩王不睦,兄弟失和,这道屏藩便有了罅隙,于国何利?家父自追随陛下起兵,一生所求,无非‘家国安定’四字,儿媳自幼便将此铭刻于心,须臾不敢忘。”
“如今既为燕王之妃,更当谨记此训,儿媳又怎会去行此等亲者痛、仇者快,动摇国本,有违家教的糊涂事?”
她无需过多辩解,作为朱元璋为实现政治宏图所择定的‘自家人’,她的立场天然和天家捆绑在一起,这份根本利益的一致,使得任何针对她的构陷,都难以动摇皇帝对徐家的信任根基。
而只要朱元璋对徐达的信任在,她就是‘安全’的。
朱元璋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紧绷的唇角方缓缓松弛:
“坐下说话罢。”他语气稍缓,“下半年,咱打算让老五也去凤阳历练。你们几个自幼一同长大,就你看着,行事还算有个章法,胸襟也宽,容得下事。”
他略一停顿,目光中带着深意:“由你在旁时时提点,居中调和,最是妥当。免得他们性子一急,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糊涂事来。”
马皇后闻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徐仪却依旧脊背挺直,神色未敢有半分松懈。
果然,只听皇帝话音一转:
“如此下半年,你便随他们一道去凤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