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风(第6页)
然而,预想中冰冷的土地、浓重的血腥味和死寂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柔软坐垫的触感,耳边规律的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以及透过精致雕花车窗洒进来的、温暖而柔和的……黄昏光线。
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固定在马车厢壁的小桌板上,脸颊下还压着微微发麻的胳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皮革、木料和……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雅典娜·斯通。
那位强大的狼骑士团长正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撑着线条冷峻的下颌,血红的眼眸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田野与远山,侧脸在暖光下显得不像平日那般锐利逼人,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宁静?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雅典娜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她。那双血红的眼眸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沉静的、似乎能看透一切的了然。
“醒了?”雅典娜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像记忆中任何充满恶意或命令的语调,只是平淡的陈述。
塞拉菲娜一时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略显僵硬。她迅速坐直身体,试图掩饰刚才那片刻失态的熟睡和醒来时的迷茫。
“睡好了?”雅典娜继续问道,目光在她还有些压痕的脸上扫过,然后又添了一句,“饿不饿?索菲准备了食物,在前面马车。”
这种过于平和的、甚至带着点……家常关怀的询问,让塞拉菲娜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应和别扭。这和她所熟悉的、充斥着命令、威胁、冰冷评估或是你死我活交锋的对话模式截然不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竖起了无形的尖刺,语气生硬地回敬:“斯通团长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俘虏的睡眠和饮食了?”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反应听起来幼稚又尖锐,完全不符合她平日里努力维持的冰冷形象。
雅典娜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血红的眼眸甚至连波动都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话,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讲了梦话。”
!!!!
塞拉菲娜的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变得滚烫!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雅典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话?!她说了什么?有没有喊哥哥?有没有哭?有没有……说出那些深埋心底、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脆弱和……?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想要立刻跳下马车逃离这个地方。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迅速泛红的脸颊彻底出卖了她。
“你……!”她试图用冰冷的、带着威胁的语气命令道,“忘记你听到的!全部!”
然而,这命令听起来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那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羞恼,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软弱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
雅典娜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看到了她内心那个因为被窥见秘密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段让她羞愤欲绝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她越是这样平静,塞拉菲娜就越是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羞耻和别扭。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无声地重复着“你讲了梦话”这个事实,让她如坐针毡,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后背几乎要渗出细密的汗来。她只能僵硬地扭开头,也假装看向窗外,但窗外的景色根本进不到她的脑子里,全部心神都被困在了这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黄昏暖意和内心冰寒的尴尬之中。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开视线后,雅典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那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唇角弧度,又悄悄地、加深了一些。
马车外,夕阳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金色。田野里成熟的谷物泛着柔和的光泽,远处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融入绚丽的晚霞之中。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安详。
另一辆马车里,隐约传来爱丽丝·德·莫雷尔轻快雀跃的声音,似乎在兴奋地规划着什么:“……等到了我家,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父亲珍藏的那套初代银辉骑士的全身甲!听说上面还有古老的防护符文呢!还有还有,我们可以去城外的镜湖泛舟,我知道一个地方,夏天的时候开满了白色的水莲,晚上还会发光,像星星落在了湖里……”
艾米莉亚温和的回应声模糊不清,但能听出那份带着笑意的纵容。
更前面一点的马车,车窗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克拉拉正捧着一本厚重古朴、书页泛黄的草药典籍,小心翼翼地指给伊莉莎看,狐耳因为讨论而微微晃动:“伊莉莎修女!你看这本书上画的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种只出现在古老传说里的‘夜莺草’?书上说它的花瓣会在月光下发出微弱的光,吸引夜莺停留歌唱,所以叫这个名字……还说……说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伊莉莎接过那本厚重的书籍,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上的插画和古老文字,红眸中带着学者般的专注与一丝淡淡的怜悯,她轻轻摇头,声音温和而清晰:“这只是古老的传说,克拉拉。记载它的典籍很少,而且描述都过于缥缈,从未有切实的采集记录证实它真实存在过。更多的是人们面对失去时,一种美好的寄托和想象罢了。”她合上书,目光温柔地落在克拉拉微微低垂的脑袋上。
克拉拉“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一角,琥珀色的眼眸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有些出神,轻声喃喃:“我知道……只是以前……婆婆玛尔戈夫人病得很重的时候,我偷偷跑去维尔纳夫家的领地想找找看……虽然也知道希望渺茫……”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传说的向往,有对过去无能为力的遗憾,还有对那位早已逝去的、给予过她温暖的老人的深切思念。
索菲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伸出手轻轻将克拉拉揽过来,让她更舒服地枕在自己腿上,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小姑娘有些散乱的棕色发丝,无声地传递着安慰。伊莉莎也将手轻轻放在克拉拉的肩上,指尖流淌着令人安心的微凉气息。
车窗框住的一幕幕,如同缓慢流转的温暖画卷,与车厢内她自己周身萦绕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血腥气格格不入。那些轻松的笑语、自然的触碰、甚至带着些许伤感的怀念,都像隔着厚厚的、扭曲的玻璃,传入塞拉菲娜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微凉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种毫不设防的、近乎琐碎的日常,对她而言,比任何严酷的训练或战斗更令人无所适从。它不像刀剑那样直来直往,可以格挡或反击;它像无处不在的、温暖的光,反而照得她内心那些阴暗冰冷的角落无处遁形,生出一种近乎刺痛的不适感。
对面,雅典娜的目光似乎无意间从窗外收回,极淡地扫过她紧绷的手背,又若无其事地移开,重新投向远方逐渐沉入暮色的山峦线条。
塞拉菲娜猛地松开手指,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平稳一些,却只觉得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田野黄昏的暖香,每一次呼气都吐不出胸中那团郁结的、来自过往的冰寒。车轮规律地碾过路面,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像在提醒她正被带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让她本能地想要竖起尖刺却又不知该刺向何方的世界。这种无力掌控的、被温暖洪流裹挟着前进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