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第2页)
“但若是,过程和结果本身都是错的呢?”江淮安并未依言止声,只是盯着邓则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
殿内一时寂静,只能听得见隔间刑房里囚犯们时不时传来的痛呼声。
外面天雷滚滚,里面囚犯哭饶。此间二人相对默立。气氛诡异一样的沉默。
半晌后,邓则明颓然后退几步,顺势靠在了墙壁上,错开江淮安的目光,垂下眼睫,喉结轻滚:“我也不知道。”
“此前我从未疑过自己所行之道。万岁于我有恩,知遇之恩,此等大恩我万死难报。”
“士为知己者死。万岁是我的恩主,我合该维护他的天威。我此前一直以为是陆正不守臣礼,没有尽好本分,过于专权。陛下恩慈,视他如师如父,对他尊敬有加,从而也助长了他的狼子野心。”
“但是现在,”邓则明顿住,蓦然抬头,透过壁窗去看外面的滂沱的大雨,声线不自觉地略微颤抖:“我不敢这样想了。”
从诏狱出来,已经是日暮了。暴雨未停,原本平整无尘的路面,此刻已是满目坑洼。江淮安一个不留神,竟一脚陷进了一个深坑之中。他本就没有站稳,重心一倒,整个人便这样重重地跌在了坑里,雨伞也顺势掉落在地。
“嘶——”他不由得吃痛一声,以手扶地,强撑着爬出坑面。待勉强能站稳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飞鱼服,只见自己已是满身泥泞,浑身湿透,可谓狼狈至极。
雨天本就寒凉,又加上湿衣蔽体,江淮安此时也觉得有些冷,不禁仰面咳嗽了一声。他强忍着身上的寒意去捡地面上的油纸伞,却见已人先他一步将其拾起,并为他撑于头顶。
雨线如帘,江淮安微微睁大了眼睛,才能看清对面之人。那人一副小厮打扮,身段微高,他正对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公子,我家家主愿意送你一程。”
江淮安望前方的那辆马车看去,正见得车帘被拉起,与车上之人目光交汇。
慈悲面目,菩萨化身。
一看到那张堆满笑意的脸,江淮安不由心底发颤,一个名字在他心头呼之欲出——苏文渊。
苏文渊,康定三十年的进士,陆正的门生兼同僚,而今的内阁此辅。前世陆家的没落以及江淮安与陆晚之间的悲剧结局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江淮安勉强才稳住了心神。他微微敛容,向那名小厮道谢:“有劳阁下了。”
小厮连忙摆手,笑道:“公子客气了。要谢就谢我家家主。家主心慈,行至中途,忽见公子陷入困境,因而决意相助。”
说着,他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公子,请上车吧。”
江淮安任由小厮搀着上了马车,与苏文渊共坐一榻。
“今日多谢苏大人相助。”
“你认识本官?”苏文渊微微诧异,侧目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
“大人菩萨心肠,出了名的和善,燕京城中谁人不知晓大人的贤名。”
闻得此话,苏文渊眼角的笑意更深,不似方才刻意的伪装,反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满意。然而他仍是做出一副谦卑的姿态,笑着摇头:“哪里哪里,为天下万民谋得福祉,是本官的本分。不为名声,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不为名声,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这本是陆正毅然推行赋税变革时所说的原话,如今被苏文渊信口捏来以现实自己的贤良,当真是让人有点膈应。江淮安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再次笑着开口:“不管如何,大人确实是这燕京城里不可多得的贤臣。”
“若论贤德,我尚不及恩师万分之一。我所作所为,皆受恩师教导,怎配得一‘贤’字相称。”
因为苏文渊曾是陆正的门生,故而他为官入阁后,为显示自己对陆正的诚心与敬意,仍对陆正以“恩师”相称。
世人总以为人只有一张面孔。实则不然,人有千面。菩萨面孔,亦有可能是魔鬼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