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黑市风波恶(第1页)
地下储藏室内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沉重如铅。马灯的光晕在三人肃穆的脸上跳跃,将那份因钱益民牺牲而再度袭来的尖锐痛楚勾勒得愈发清晰。短暂的温情与悸动被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压回心底,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恨意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江砚舟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所有软弱的波澜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他强行忽略右肩传来的阵阵钝痛,以及高烧退去后带来的虚弱感,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曼笙,”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决策者的不容置疑,“你熟悉闸北的街巷,尤其是下层帮会和黑市流通的路径。现在需要你冒险出去一趟。”
沈曼笙立刻挺直脊背:“明白。具体任务?”
“第一,尽可能探听外面局势。警备司令部、保密局,特别是陈默群的动向,还有昨夜抢米风潮的后续,任何风声都不要放过。第二,寻找程岩。他若还活着,重伤之下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无非那几个老城的窝点、相熟的江湖郎中处,或者……试图回到我们之前约定的某个备用联络点附近。第三,”他目光扫过那点可怜的黑面包和清水,“弄些实实在在的吃的,还有水。金圆券已成废纸,看看能不能用这些换点有用的东西。”
他从自己那件染血外套的暗袋里,摸索出最后一点“硬通货”——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色泽暗沉的银元,数量寥寥无几,还有一枚小小的、成色普通的金戒指,这恐怕是他个人最后的积蓄。“黑市认这个。优先换消炎药和电池,如果有的话。一切以安全为上,若有不对,立刻撤回,绝不可恋战。”
沈曼笙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代表着最后希望的少许金银,用力点头:“放心,七爷,我知道轻重。”她迅速将银元和戒指贴身藏好,再次检查了一下藏着的武器。
“曼笙姐,千万小心!”苏云岫忍不住叮嘱,眼中满是担忧。刚刚经历生死之别,她无法承受再失去一位亲人般的同志。
沈曼笙对她安抚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惯有的坚韧:“等我回来。”她不再多言,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踏上阶梯,仔细倾听外面动静良久,才极其缓慢地推开那扇铁皮小门,闪身融入外界的光线中,旋即轻轻合拢门扇。
地下室里重又剩下两人。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已然消失,彼此心意袒露后,即使身处绝境,空气中依旧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系和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苏云岫收回望向阶梯口的目光,转向江砚舟,主动道:“七爷,我现在就回想昨夜被带入陈默群巢穴的路线和内部结构。”
“好。”江砚舟颔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不急,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外围警戒可能的漏洞,以及建筑内部除了审讯室之外的其他房间布局。”
苏云岫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将昨夜那恐惧而混乱的记忆一点点剥离出来,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她被拖拽上车的地点、轿车行驶的大致方向、沿途经过的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某个教堂的尖顶、一座造型独特的桥、一家招牌很大的绸缎庄、最终那栋西式小洋楼的位置、铁艺大门、门牌号的模糊数字、旁边的树木、内部的走廊走向、楼梯位置、房间数量、守卫通常站立的点位……
她一边回想,一边用沈曼笙留下的一小节铅笔头,在废弃案卷纸的空白处吃力地勾勒、标注。她的画技生涩,却极其认真,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
江砚舟静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用力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秀眉,看着她偶尔咬住下唇的无意识动作。日光悄然移动,在地下室投下微弱的光斑,时间就在这专注的回忆与勾勒中悄然流逝。
期间,江砚舟因伤口疼痛和虚弱,又短暂地昏睡过去片刻。苏云岫在他呼吸变得沉重均匀时,便会停下笔,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确认他没有再次发烧的迹象,目光里的担忧和关切浓得化不开。
当他再次醒来时,苏云岫已经完成了一幅虽然简陋却要素齐全的示意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注释。
“七爷,您看,大概就是这样。”她将图纸递过去,仔细讲解起来,“车子是从仁寿里方向开过来的,但没有直接走大路,而是在小弄堂里七拐八绕,应该是为了混淆视线。但我记得中途有一次短暂的停顿,从车窗缝隙看到过‘贝勒路’的路牌……然后大概又行驶了不到十分钟,就拐进了那条种满梧桐树的安静小路……”
她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这小洋楼有个不大的花园,铁门是黑色的,门牌号被一棵爬山虎遮住了一半,我看不清,但末尾像是个‘7’字。进去后,直接就是客厅,左手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方有个小储藏室的门。陈默群直接把我带向了右手边的走廊,走廊尽头向下就是地下室。走廊两侧还有几个房间,门都关着,不知道用途。我记得靠近地下室门口的地方,放着一个很高的景泰蓝花瓶……”
她的记忆清晰得惊人,甚至连走廊壁灯的形状、地板的花色都回忆了起来。这得益于她早年学画时被训练出的观察力,以及在76号那种环境下被迫养成的、记忆环境细节以求生路的习惯。
江砚舟听得极其专注,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标记,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他的大脑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将苏云岫提供的碎片信息快速整合、分析、重构。
“贝勒路附近……种满梧桐树……末尾是7号……”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那条路靠近法租界旧区,确实有几条闹中取静的小马路,符合描述。陈默群狡兔三窟,这处巢穴连我安插的眼线都未曾完全掌握,只知道大概区域……你提供的这些很关键。”他看向苏云岫,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这份图,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得到他的肯定,苏云岫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稍稍冲淡了压抑的氛围。
就在这时,那扇铁皮门再次被极轻地敲响,是沈曼笙回来了!
苏云岫立刻起身开门。沈曼笙闪身而入,迅速关门落锁,脸上带着奔波后的潮红和更深的凝重。她带回了一小袋杂合面馒头、一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以及一身冰冷的寒气。
“外面情况很糟!”她喘了口气,立刻汇报,语速又快又急,“全城戒严还没解除,巡逻队比早上多了好几倍,到处设卡盘查,特别是带着行李包裹的,查得极严。物价彻底疯了!就这点杂合面馒头,”她指了指那袋粗糙的食物,“是用七爷您给的那枚金戒指才换来的!银元摊主根本不愿收,说贬值太快,不如大洋实在!药更是贵得离谱,黑市上一支盘尼西林的价格,已经喊到了十根‘小黄鱼’!而且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可靠货源!”
她带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肉跳。金圆券的崩溃速度远超想象,社会的秩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